重合

周念南睡得不大安稳。 她好像重新回到小时候，周家的房子还是旧时模样，斑驳的墙面上挂着她每一年各种造型的照片。夏天的鸣蝉叫得响亮，浓密的树荫投在院子里，客厅头顶上的风扇不知疲倦地转动。 屋子里一片安静，除了她哭到嘶哑的抽泣声，周舒清脸色苍白站在客厅的一角，手被一个男人牵着。 周念南那时候太小，只模模糊糊记得夏天暑热都还没有过去的时候，周舒清和她的新任丈夫已经飞往大洋彼岸。 周外婆一边给她梳头发，一边安慰她：“等妈妈在国外买了大房子，我们就过去读。” 那时候出国还是件很彰显人脉和金钱的大事，周舒清离婚，再婚又出国，巷子里的人免不了背地里八卦老周家的女儿离婚后眼睛就变利了，攀了个有钱的香港佬。但当着周外婆的面还是恭维她，以后要去国外享福了。 对着小小的周念南却丝毫没有顾忌，时时逗她：“你妈妈什么时候来接你？是不是给你生个新弟弟了？”，她那时候已经读了小学，以为周舒清真的要回来接她，悄悄打包好了自己的漂亮衣服和课本。 镜头转换。 她跟着学校春游的大巴回来，在家门口听到外婆打电话的声音。 房间门没有关好，细细一条门缝里，周念南断断续续听到“学习很好”“恢复”“不回来了”这些字眼。 那时候拉一根电话线很贵，周外婆做主在店里装了一部公用电话，花了好几千块钱。马上就有邻居酸溜溜地说：“女儿嫁了个有钱人有什么用，人也不回来。” 她转身跑出巷子口，蹲在地上看树下的蚂蚁搬家。春末夏初的风逐渐暖和起来，吹干她脸上的泪痕。 学校的老师都对她的英语成绩格外关注，以为她很快要跟着出国。她等啊等，等啊等，等母亲回国来看她，可是她一次都没有回来，除了整箱整箱寄回来的衣服零食玩具和本。 周念南一身大汗从梦里睁开眼，正好对上拎着高跟鞋蹑手蹑脚进门的张斯斯。 遮光窗帘的效果太好，周念南不知道现在已经是早上，房间里只亮了过道里柔和的感应灯，她躺在鹅绒被子里开口：“兰桂坊好玩吗？” ……一出声两个人都吓了一跳。 张斯斯没料到她醒着，周念南发觉自己喉咙剧痛声音嘶哑。 张斯斯立刻扑了过来，按亮房间的灯，看向好朋友红扑扑的脸，伸手贴向她的额头：“你不会是又发烧了吧？” 感冒换季受凉压力过大……张斯斯已经很习惯好友时不时的这一遭。 她身上混合着酒精和香水的气味，钻进周念南的鼻子里，她的胃里突然就翻涌起来，掀开被子光脚跑到洗手间开始吐。 她摆手示意张斯斯退后一点，以她丰富的经验，浑身发烫，骨头酸痛，恶心反胃……大概率是病毒性感冒了。 漱口之后才终于有力气跟张斯斯说话：“……离我远一点，免得传染给你了。” 明亮灯光下，她才看清张斯斯的样子，白色低胸连衣裙，一条细细的黑色腰带束着，面颊绯红，嘴上的口红晕到了唇角，脖子上的红印又添了一道。 “你这是……和江盟和好了？” 张斯斯被好友撞个正着，她吞吞吐吐解释：“……也不算吧，就有人跟我搭讪，他非说是我男朋友……这怎么可能，我都没有原谅他好吗？” 两个小学鸡当场就冷战了起来，一个走一个拉，不知怎么又滚到了一起。 学霸牢记着他堂哥给的批语，有心展示他的技术水平，细心观察她的反应，举一反三，很快摸索到了让对方快乐的方法。 张斯斯深刻反省：“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。” ……如果此刻的她不是笑容羞窘语带回味的话，一定更有说服力。 周念南摆手：“你猜我相信吗？” 江盟一觉醒来发现张斯斯又没了身影，打开微信发了个“？”过去，很好，这次没有拉黑他。 张斯斯睡过就翻脸无情，给他发了个九十九块钱的红包过去，附言：小费。 学霸的思维异于常人，对比上次直接拉黑的待遇，这回显然大有进步。他给张斯斯回过去，【昨天晚上用了三枚，一次才三十三？】 张斯斯趴床上给好友算账：“魔力麦克的门票一百二十八英镑，还只能看。三十三块钱人民币而已，吃干抹净，服务精神还挺好……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。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。” 发着烧的周念南同情地看着好友，套是谁准备的，谁有备而来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么？！ 张延卿想象中的浪漫约

会场景被打回现实，两人先去便利店买了口罩，然后去医院。 周念南被牵住的手像一个暖烘烘的小炉子，张延卿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盖住她。 熟悉的木质香调拢住她，她从长出她手掌一截的衣袖里伸出手来给他握住：“我全身发烫，一点都不冷。” 张延卿心疼她：“公共空间开的空调温度太低了，你又还在感冒。你的男朋友担心你。” 电梯里的众人纷纷侧目，周念南口罩后的脸更烧。 疫苗是打不了了，医生考虑到她的在港停留时限，开了三天的感冒药，叮嘱她退烧后再来打最后一针。没有退烧的话，就只能下次再来打。 周念南抱住他的手臂，她的身体感受到病毒的厉害，全身的骨头酸痛，高热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。之前在医院吃了一次药，药效还没有发挥。 她在电梯里拉住张延卿的衣袖：“那我先回房间休息。” 张延卿没有替她刷她的楼层，他低头跟她商量：“感冒传染性强，斯斯过两天还要坐长途飞机回去学习。你去我房间休息好不好？我房间大，也方便照顾你。” “那我传染给你怎么办？” 话说完，下巴就被人抬起，男人隔着口罩轻轻吻了她一下：“治愈感冒最好的方法就是传染给别人，你不知道吗？” 周念南烧得有点儿难受，闭着眼睛靠着他：“……你又不是别人。” 电梯里铺着厚厚的地毯，只有些微机器运转的声音，这样安静的环境里，喉结滚动的声音就特别的明显。 她刚想要睁开眼睛，铺天盖地绵密轻柔的吻就落在她的眼睫和额头上，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：“不是别人，是你的男朋友。” 感冒来势汹汹。 周念南还没大感受到被子里沾染的男朋友的气息，就又吐了一场。 柔软被窝像是长了缝隙，凉风丝丝往她的骨头里吹，每一寸都酸疼不已，她像一只蚕蛹一样拱啊拱啊拱到了大床的中间。 身上一时冷一时热，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舒服的入睡姿势，像在冬日里茫茫草原上的旅人，四下里冷寂又空旷。 她实在是太难受，忘记自己之前要注意形象的想法，抽抽噎噎在被窝里哭了起来。 张延卿打开了自己带的电脑，半天没有翻动，听到房间里的细碎哭声马上进来，从被窝深处翻出闭着眼睛流泪的女朋友。 生病的人意志力软弱。 周念南下意识往热源上靠，眼泪蹭在他的衬衫上。他熟门熟路半靠在床头，将人搂着跨坐在他身上，捞起两层被子盖在她的身上，又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脊背。 怀里的人像只热情似火的小动物，拱动着汲取他身上的热量，加上两层鹅绒被，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很快被点。 她大概是太难受，一直发出难耐的隐忍的哭泣声，眼泪透过衬衫，从他的胸口冰冰凉地划过。张延卿叹口气，深呼吸调整自己，拿床头柜的毛巾过来替她擦额头的汗和眼角的湿润。然后打开手机，看邮箱里等待批复的工作件。 周念南醒来的时候，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了。 房间的灯熄了，窗帘没有拉上，维港的霓虹隐隐绰绰带来斑斓的光影。她从套房宽大的落地窗玻璃里，看到一对交颈而卧的身影，她的耳畔响着沉稳的心跳声。 此刻的氛围和她的梦境重叠，似乎曾经在某时某刻某地真实地经历过。 她一动，张延卿就醒了，下意识摸摸她的额头，又伸手替她捏一捏脖颈，声音里带着暗哑：“有没有好一点？我叫客房服务送餐上来，你再吃一次药。” 周念南点点头，头还是昏沉，但比白天已经好了一些。 张延卿打算先从床上起来去打电话，周念南抬手扯住他衬衫的下摆，这样的氛围刚刚好。 “我好像做过这样的梦……也是我生病了，你照顾我，就这样抱着我。”她的嗓音嘶哑，说一句话都费力，但又实在觉得这样的场景眼熟，“……好像是梦境重现一样神奇。” 晦暗的光亮放大了感官感受，她抬起脸望向他：“是不是很神奇？” 他背对着落地窗，她看不清楚他的脸，却能结结实实感受到圈住她腰的那只胳膊的力道，越来越大，用力到仿佛要将她压进他的身体里。 空气稀薄，她的鼻尖碰到他的胸膛。 “……那不是梦。几年前你在纽约的时候发烧，我就是这么照顾你的。”他的胸腔微震，似乎含着一点不为人知的委屈。 周念南张了张嘴，惊天动地咳了起来。她的口罩在被子里皱成一团咸菜干，干脆低头用手肘挡住。

整个床铺都跟着抖了起来。 她拉起被子盖住口鼻：“我的口罩掉了，你……离我远点儿，不然你也感冒了。”瓮声瓮气，带着浓重的鼻音，和心虚。 口罩是他替她取下来的。感冒鼻塞，她本来就呼吸不畅。 他靠她更近，伸手替她拍背，“……不这样抱着你，你就睡不安稳。感冒发烧有多难受，我知道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