命薄如草芥
听到这个消息,苏惊梧手脚冰凉,她深吸一口气,问道:“里面可有一名约十八九岁的的少年?” 段长松叹气:“多为少年人,也不知有没你说的那个。萧大人已经带人去清点尸骨了,这几日就会安排死者家眷去认领。” 孟濯点点头:“马上快月底,时间不多了。”他看向苏惊梧:“最多不过两日,等你师父休整好就动身,觉山异常凶险未知,到时候怕我们都顾不上这里。” 说着交给宋照璘一本琴谱:“这录神曲有安魂之用,带回去找人弹给他听。”然后匆匆出门,像是要去找谁。 段长松也抬手致意准备告辞,苏惊梧见他头上都是汗,给他倒了杯茶:“段公子先喝口水。” “猫掌门好贴心。”段长松笑了下,接过茶杯一饮而尽,忙的时候忘了自己渴,一杯犹不足。 苏惊梧边添茶边问:“沉水之人都是那傒囊害死的 ?” “不是”,段长松摇头:“傒囊是生活在山间的小精灵,长得跟小童一样,不害人的。但是极其喜净,燕金河流经燕然山再入江,湾流处堆了积尸,河水不净,逼得傒囊往上游迁移。” 宋照璘思索道:“但是我记得傒囊是地生精,离开故地就会死。” 那前些天城中闹水怪,致白家沉船,王家公子被拖下水又是怎么回事呢? “这种小东西脑子都很笨,水脏了就搬家,命也不要”,紫昊吃累了,靠着茶壶晾它滚圆的肚子,歇了一会,又翻身起来抱着茶杯舔水喝,边喝边说风凉话:“又沾了死尸怨气,变成了没灵智的精怪,我说气味怎么发臭。” 所以段长松捉到的傒囊早就怨化了,孟濯和沈亦尘推断是因燕金河下游有异,这才让他顺着河道找出那些无处喊冤的尸骨。 这便解释了城中水怪由何而来,傒囊携着怨气迁移,又因离开故地而衰竭,成了一个死怪。 苏惊梧恍然大悟:“所以那些人的死,跟孙丁白王家有关。” 死怪无意识地缠着施虐的孙丁白王家,其他人却不受影响。就像宋照璘那日在桥上看到了幻像,眨眼又消失了。 河中死尸就是命案的主证,顺着查很快就能扯出作案人,无异于捅开了一个固若金汤的蜂巢。 巢中毒虫此刻都像热锅上的青豆。 高高的院墙内,几家家主围坐一堂,皆是神情凝重。 一人开口道:“这个萧元望,年纪轻轻,滑不留手,刚来的时候收了我两箱玉珊瑚,现在要撕破脸了,才发现他早派人埋在了我家院子里。” 其他人附议,都说收到了送出去的财宝。 主座上宽眉鹰眼,鼻如悬胆,穿着赤色交领长袍,外披黑金直领大袖衣,对襟领口镶着暗红色鹿纹宽边,手里盘着一串碧玺。坐下一人几句说完后,没见他表态,渐渐都噤了声。 “哼,是藏得深,看着年纪轻,装得是急功近利”,那人开了口:“却是有备而来,手都伸到了矿山,还闷声不响把户籍、路引和田契都点了一遍了,核验了人头和田亩,你们说说,是冲着谁来的。” 四家大户中,孙家为首,产业遍布全城,在郊外藏着一座私矿;白家管漕运,顺带从孙家牙缝里接走茶叶生意;王家盘玩宝典,借孙家赌坊,连抢带骗搜刮了不少古董珍宝,丁家建山庄,圈走良田无数。 几家纷纷坐不住了,身子往主座上够过去:“孙老爷,那边怎么说?” 那人就是孙家家主孙与坤了,他没有正面回答,拨了拨杯盖,不慌不忙道:“我召你们来,就是提醒你们,放亮你们的招子。那姓萧的能查到这一步,说明你们之中混入了钉子,回去盘一盘,该洗的洗,该拔的拔。” 他说到这里,脸色沉下:“若真的全都对簿公堂,不也是让那位难做?要是谁落了把柄,那就谁也别怪。” 气氛更加沉凝,孙与坤话里话外已经言明,新来的州牧是个硬茬,上头的天要变了。 一群人会谈完各自散去,孙昭气势汹汹地回来了,把门踢得“砰砰”响。 孙与坤面色不虞:“做什么毛手毛脚的,别吵到你兄长。” “兄长兄长”,孙昭气得大叫,腮边横肉直抖:“你眼里就只有兄长,我为孙家风里来雨里去你怎么不管管不问问?姓萧的竟敢封我的赌坊,我要做了他!” 孙与坤哼了一声:“不是早就下手了吗?当我不知,你买的那些江湖脚夫有哪个做成了?” “他身边那个小崽子武功不凡,这几天又多了个大木桩子跟着,紫山老道说是个门内人”,孙昭一口气灌了半盏茶,恨恨道:“早晚有一天能成,到时候拿他的头喂鱼!” 小厮跟在身边给他倒茶,气也不
敢出。孙与坤看了一眼,又是个新面孔,叹了口气:“这段时间不要往刀口撞了,等那边回消息再做打算。” 孙昭一愣:“王府还没回音?”孙与坤沉吟片刻,摇摇头:“今天江里捞出了你跟白家丁家小子的手笔,自己去处理。” “咬死不认不就行了,尸体又不会说话。”孙昭不甚在意。 孙与坤冷笑:“你当姓萧的也跟之前那个黄瓜架子一样?死人开不了口,那活人呢?” “老爷子放心”,正院走进一个士模样的人来,他低头行礼:“朱某出面安排,保管萧凌之在他们嘴里一个字都撬不出来。” 孙昭拍拍他的肩:“很好,有你办事,我放心。” 士顺从地笑了笑,孙与坤看着他若有所思:“朱蕴,你跟萧凌之同过乡,说他是个满脑子圣贤的意气生,如今再看,他可还像你口中那个愣头青啊?” 朱蕴又拜了拜,告罪道:“世事变幻,八年风雨,嫉恶如仇的生都学会了攀龙附凤,孙府福运亨通,却不是浅滩小虫能撼动的。” “哼,人说话就是拐弯抹角,说得还怪好听的。”孙昭笑了笑,低头呷了一口茶。转头就吐了,一脚踢在小厮身上:“笨死了,这么淡了不知道去换一壶来吗?” 庭中立刻有护卫进来把小厮押住,孙昭摆摆手:“不要了,月底送走。” 小厮隐约知道些什么,爬着抱住孙昭的脚求饶:“二公子饶命,小的不知道您今天想喝浓茶,小的现在就去重新泡,二公子行行好再给小的一次机会!” 孙与坤皱眉:“嘴堵上,不许吵到大公子。” 这时后院传来一阵轻咳,孙与坤脸色一脸,抬头看了庭中,护卫会意,打晕小厮,熟练地把人拖走了。 一名身披厚氅的青年走了出来,脸上带着久病的苍白亏虚,孙与坤笑着上前,给他拢了拢大氅:“阿绎怎么不在房歇着,出来干什么?” 说着骂他身后的长随:“都是干什么吃的,外面有风,不知道拦着大公子别出来着凉了吗!” “爹爹勿怪,是我自己要出来”,孙绎又咳了两声,虚声弱语道:“柳君回府许久,不知近日如何,他可有传信说何时再来?” “他自然是不想来了啊,好好的干嘛要天天对着你这病秧子。”孙昭在一边嘲讽道。孙与坤用手抽了他一下:“别乱说,回你的房去!” 他的眼神里暗含警告,一副早已全都知晓的模样,冷冷看着二儿子。 孙昭噎了一下,犹自忿忿地去了后院。 城中风云涌动,只待一瞬即。 孟濯又反复提醒,苏惊梧领会他的意思,跟宋照璘商定回山。 紫昊短暂醒来,猛吃一顿后,又开始长睡不醒,孟濯说这是常态,恢复的过程就是需要多休息,积攒精气。 临走前一天,她便出来采买了一些干粮和途中所需器物,回去时,顺道去青梅巷看了看。 柳大娘正在洒扫门前,樟树枝叶在轻风里摇曳,偶有几声鸟鸣,对面倒是安静了,两个小儿不见踪影。 苏惊梧拿出几包气血滋补品和面脂给柳大娘,惊得她连连推拒:“这怎么使得,姑娘已帮我许多,哪里还收得起姑娘这些东西。” “哎呀我们外地来的,马上要回去了,东西太多家中兄长说要给我扔了哩”,苏惊梧笑眯眯把东西放在桌上:“大娘帮我收着吧。” 大娘日夜操劳,皮肤枯槁,比同龄人憔悴,苏惊梧一开始还叫错了,她跟秦二郎看着相仿,应该跟他一样叫大娘才对。 柳大娘却不自在了,她两手脚仿佛无处安放,局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:“哎呀,你看着这般小,叫声婆婆也使得。” 说完连忙给她倒水:“来喝水——说起来上次你那个法子,可真有用。对面再也不出来叫唤了,我脑子愚钝,实在不懂,这是怎么行得通的?” 柳大娘坐到对面,钦佩地看着她。 原是苏惊梧让柳大娘找了个可靠的邻里,柳大娘就托了隔壁李大爷帮忙,让他坐在门口夸对面两个小儿喊骂得好,然后给两个小孩一人四颗糖。 这上等红豆酥糖寻常人家过年都不一定能吃到,隔天两个小孩果然蹦得更高叫得越响,李大爷这次只给了三颗糖。 第三天两小儿蹦累了,声音小了些,李大爷给他们一人一颗糖,第四天两个小孩加起来才一颗糖。 第五日李大爷不给糖了,隔天再没人出来,李大爷在门口喊他们,他们探出头吐口水,却是再也不听他的了,好似吃了大亏。 苏惊梧慢悠悠咽下一口水,笑着跟她细细讲来:“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法子,他们原本是做恶为乐
,送糖他们,就在他们眼里变成了有利可图的事。 “有时候奖励也是武器,比责罚更有用,你想他做得好,就慢慢多给,不想他做好,就先多给再少给。” 她自己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:“他们吃了糖,就天天惦记,从李大爷那拿不到了,就会抓心挠肝从别处找糖,也没心思作恶取乐了,更不肯再为李大爷费力气。” 也递了一颗给柳大娘,总结道:“这叫引恶逐利,止利而散之。” 现在对面应该每天被小孩缠着要糖缠得头痛死了。 柳大娘揉了揉她的头,说以前一直想有个这么聪明可爱的女儿,可惜没有缘分。 苏惊梧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,心里又有点飘飘然。 “好一个引恶逐利,止利而散之。”门口传来拍掌的声音,一个身穿锦衣的青年走进了柳家院门。 来人身后跟着几个长随,拎了好些礼包。“姑娘好生心思玲珑,才智英敏。” 柳大娘缩了缩,像是认识他们一样。苏惊梧起身挡在前面:“阁下是?” “在下朱蕴,跟萧州牧都是溧阳同乡,得知柳家郎君曾为州府效命多年,如今重病,特来代我这日理万机的同乡来探看一二。”朱蕴举止温,很是亲和。 他又朝柳大娘行了一礼:“大娘莫愁,为帮同乡分忧一二,在下已经劝了孙家老爷,不会再追赔事先支付的月钱,这些是大公子赠的药材,都是城中最好的大夫所开药方,对你家郎君的癔症有益。” 孙府这种狼窝,原来还有这般和沐知礼的人物,苏惊梧狐疑地大量了一下,见他彬彬有礼,是个斯人,放下了防备,跟柳大娘道别。 大娘不舍地把她送出门,递给她一个串绳的平安绣片,说:“老婆子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,老眼昏花也只绣得了这个了,你这么小跑这么远,别让家里人担心,挂着平安绣,平安归去来。” 握着她那双手很粗糙,但是暖暖的,苏惊梧眼睛一酸,接过绣片,乖巧地点了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