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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 天行健(第1/7 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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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平安这些天经常往福禄街、桃叶巷送家,几乎家家户户的门房都认识了这个送信人,所以并不显得突兀,加上他神色自若,像往常一般小跑在青石板街道上,哪怕有行人看到也不会当回事。陈平安来到一栋宅院,门前摆放有一尊用以镇邪止煞的石敢当,半人高,武将模样,他知道这里是李家大宅。大富大贵的福禄街上,几乎家家户户的辟邪法子都不一样,就连大门张贴的门神都分武,所以很容易分辨。

陈平安迅速环顾四周,继续前行,再往前就是宋家,宋家过后便是窑务督造官衙署了,在李、宋两家毗邻的大宅交界处的外墙边生长有一棵槐树,老干虬枝,枝繁叶茂,虽然比不得小镇那棵老槐的沧桑气象,但也让人一见便觉不俗。

在老一辈人嘴里,这棵槐树与小镇中心地带那棵参天老槐,是一脉相承的,那棵被称为祖宗槐,陈平安眼前这一棵则被喊作子孙槐。

陈平安之所以来李家,而非卢正淳所在的小镇头姓卢家,是因为离开衙署的时候,一路相送的年迈管事,有意无意聊了一些家长里短,什么这条街上赵家的那位读种子赵繇已经离开小镇,以后指定是状元郎当大官的命;什么隔壁宋家有位小姐,到了出嫁岁数,连女红也做不好,只喜欢舞刀弄枪,哪里像一位千金小姐,你说好笑不好笑?老人在一大堆鸡毛蒜皮的趣事里,夹杂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息:李家宅子刚到了一位身份尊贵的客人,小女娃娃长得粉雕玉琢,跟一件御用瓷器似的,以后只要别女大十八变,肯定是个俊俏美人,也不知道以后哪家有福气,能把这么个儿媳妇娶进家门。

先前离开衙署后堂后一开始只听不说的陈平安,有意无意走得很慢,而且始终在仔细观察衙署的建筑布局,最后偶尔问一两句题外话,像是穷光蛋好奇那些大姓豪族的阔绰富贵。年迈管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以隔壁宋家和更远些李家作为例子,与少年说了大户人家的庭院分布和种种规矩。管事的真正用意,陈平安心知肚明。只不过陈平安从头到尾,就没想着要按照他们的意愿行事。

此时,沿着街边缓缓小跑向前,陈平安眼见四下无人,骤然发力,突然加快脚步,笔直跑向那棵老槐树,纵身一跃,竟是接连在树干上向上踩踏了四步,才有下坠的迹象,只不过那个时候身形矫健的他,已经足够伸手抓住槐树的一根枝杈。刹那之间,深山猿猴般灵活的陈平安就坐在了横出的枝干上,然后稳稳站起身,继续向前攀缘。几个眨眼工夫,陈平安就蹲坐在了一根倾斜的槐枝上,槐枝堪堪高过两丈高的院墙,他将身体隐藏在郁郁槐叶之后,屏气凝神,眯眼望去,根本不急于潜行入内。

在和宁姚从廊桥返回小镇途中,陈平安问了许多问题。比如那只正阳山老猿,在小镇地界上,正常情况下,到底能跑多快,跳多高?他的身体到底有多坚韧,是怎么个铜皮铁骨?如果说我一拳打过去,无异于给老猿挠痒,那么换成弹弓或是木弓的话,在二十步和四十步距离上,分别会造成多大的伤害?正阳山老猿这种所谓的“神仙”,有没有存在致命缺陷,比如说眼珠、裆部、喉咙?如果说对手拼了受伤,也要全力杀人,我会不会必死无疑?那会儿宁姚差点被他问得只恨自己不是聋子哑巴。

按照宁姚的说法,无论是练气士,还是纯粹武夫,越是境界高深的修行中人,在此地受到的压力就越大,就像铁骑叩关只能死守,全靠一口气绵绵不绝支撑着,一旦开口,就要经受海水倒灌一般的伤害。试想一下,面对迅猛洪水冲来,然后你在堤坝之上开一个小口子试试看?但是最后宁姚的盖棺定论,仍是他跟正阳山老猿捉对厮杀的话,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。

槐荫当中,陈平安眼神坚毅,脸色冷漠,碎碎默念道:“不要让老猿接近十步以内,十步,至少至少拉开这段距离。”

宁姚说过,只要老猿不狗急跳墙,就有活命的机会。可是陈平安回答说,就是要逼得老猿朝自己痛下杀手,否则没意义。

一定要逼得正阳山老猿发火生气,让这只老猿不惜运用体内真气,才能真正折损消耗他千年辛苦积攒下来的修为。也许老猿觉得他和刘羡阳这样的小镇百姓,命根本不值钱,但是陈平安很想知道,到时候老猿眼睁睁看着那些消逝的修为道行,会不会心疼,还觉得值不值钱。当然,一切的前提是,自己不要被人一个照面就一拳打死了。

他俯视着大宅里的人来来往往、穿廊过栋,喃喃道:“哪怕跑不掉,也一定要多挨几拳。”

陈平安根本就没有想过能杀掉老猿,更没有想过自己能活下来。

李家大宅,那个来自正阳山的小女孩,作为陶家老祖的嫡孙女,被李家上上下下当菩萨供奉了起来,李家在别院安排了多位一、二等丫鬟。这些身为家生子的少女,手脚干净利索,最重要的是知根知底,身世清白,可能从祖辈起就对李家忠诚不贰。

别院位置居中,不贴靠福禄街的街道。

小女孩名叫陶紫,昵称桃子,是正阳山那几位剑仙老祖的开心果,当然不是靠着天真可爱的模样脾性,而是她未来的剑道高度,有资格让正阳山不惜成本地砸入海量资源。

五百年以来,陶紫的根骨、天赋、性情和机缘四样,在历代正阳山各大山峰老祖当中,都算名列前茅。简单来说,就是小女孩陶紫,会是一个长板很长,却没有任何短板的神奇存在。这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百年一遇,而不是烂大街的礼节性夸赞。

陶紫当下没了搬山老猿在身边,独自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,谈不上怕生或是怯场,只是有些无聊,还有些遗憾,听猿爷爷的口气,好像是没有办法从这里搬走一座山峰了。这让她很灰心丧气。正阳山的苏姐姐,在跻身中五境的时候,就被老祖赠送了一座山峰作为赠礼,成为苏姐姐的私人领地。那座山峰,正是猿爷爷万里迢迢亲自将其背负回来,安置在正阳山东北方位,虽然不大,但是陶紫一直很羡慕。

她觉得房内有些闷,就走到正堂,双手负后,老气横秋地仰头看了半天匾额。她身后始终贴身跟着两个清秀丫鬟,其中一人自幼被李家发现天资不俗,便被重点栽培成了武道中人,已小有成就。其实对于李家嫡系而言,这种行径,跟豢养鸟鱼虫无异,倒并非希望那名少女以后能够成为一位武道宗师。大户高墙之内,奴大欺主的事情,不是没有,更何况升米恩斗米仇,奴婢仆役的眼界太高,潜力太大,对于家族下一代的传承,未必是好事。

陶紫走向大门,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打转。她倒是没有擅自离开院子,让下人们为难。猿爷爷提醒过她,风雷园的人也到了小镇,在他摆平之前,她不要离开这座院子。陶紫虽然年幼,但是从小耳濡目染山上修行的波谲云诡,危机四伏,而且家教极严,故而不是那种让长辈不省心的顽劣孩子。

百无聊赖的陶紫最后趴在石桌上,桌上放着一个鸟笼,里面装了一只好像叫捕蛇鹰的鸟。鸟儿耷拉着脑袋,病恹恹的,羽毛灰不溜秋,一点都不好看。之前不管怎么逗弄,这只捕蛇鹰都不搭理她,所以她也觉得无趣,现在实在是没事找事,才对着那只扁毛畜生吹口哨玩。

笼内有两个李家龙窑私下打造的瓷器鸟食罐,小巧精致,一只素雅的装水,一只鲜艳的装食物。只是那只捕蛇鹰在被人抓获之后,便滴水不沾,粒米不进,已经快两天了。

在小镇上,捕蛇鹰极少被人抓到过,偶尔有几次,无论是年幼雏鸟还是成年鹰,无一例外都是绝食而亡。如何也养不活,更熬不成供人驱使的猎鹰。

吹口哨的陶紫见那只捕蛇鹰仍是没反应,终于彻底没了耐心,站起身,转身就走。

砰然巨响,鸟笼内的一只鸟食罐轰然粉碎。

陶紫先是出现片刻呆滞,然后几乎本能地一把拽过一名高挑丫鬟,让她挡在自己身前。

身材高挑、体态丰满的婢女,只觉得自己手腕被铁线死死箍紧一般,疼痛得差点就要尖叫出声。倒是那名矮小一些的丫鬟,眼神锐利,第一时间就自己站在陶紫身前,迅速环顾四周。

笼内第二只鸟食罐又轰然炸裂,如同爆竹声在桌上响起。

“有刺客,在清馨院那边的屋顶上!”习武有成的婢女这次总算捕获到那个身影,在隔壁院落的屋脊之上,有一个半蹲的身影。

这个婢女开始助跑,别院墙壁不高,她踩蹬而上,双手抓住墙沿后,凭借出众的臂力迅速爬上墙头。一时间她有些犯难,这座别院和对面清馨院相隔不远,但是那名刺客位于清馨院主屋屋顶,而清馨院就靠近福禄街,那人很容易翻墙而出。所以她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,就做出了决定,没有跳下墙壁跑向那座清馨院,而是沿着墙头猫腰而奔,跃上自家别院的屋脊。这期间婢女始终留心那名刺客,以防偷袭。很奇怪,那名刺客既没有阻扰她的脚步,也没有马上撤退的意思。

两座院子的屋檐之间,大概隔着三丈距离。婢女一边盯着那名刺客的动静,一边在屋檐上悄然后退,最后快速地深吸一口气,准备助跑。

婢女心头剧震,与自己遥遥对峙的刺客,竟是一个穿着寒酸的消瘦少年?!少年腰间捆绑着两只小行囊,手上看不到行凶的器物,应该是已经藏起来了,婢女觉得是弹弓的可能性最大。

她也很疑惑,若是击中自己的头颅,不敢说当场毙命,但是绝对受伤不轻,以少年近乎恐怖的准头,两次有意为之地击碎鸟食罐,当真射不中自己或者那个正阳山的小姑娘?

院子里,陶紫愤怒道:“蠢货!小心调虎离山之计!赶紧回来!”

抓住刺客,严刑逼供当然很重要,但是以防不测,保住性命更要紧。

陶紫松开那高大丫鬟的手臂后,扬起手掌,一巴掌把吓傻了的少女狠狠打醒:“还有你,赶紧去通风报信!知不知道,我要是死了,你们这栋宅子里的全部都要死!”

屋顶上那名婢女没有第一时间跳入院中,而是高声喊道:“有刺客!”然后她开始狂奔,在屋檐边缘起跳,然后整个人开始飞跃向对面清馨院的屋脊。

凭借婢女一连串攀缘奔跑的动作,大致判断出她臂力、脚力和气力的刺客少年,蹲下身捡起两块瓦片,右手甩出,正好砸向婢女脑门。还在空中的婢女,下意识双臂交错格挡在脑袋前,只听砰砰两下,被砸得刺骨疼痛不说,力道之大,远远超乎她的想象。婢女整个人前冲的势头,顿时被阻,而就在她后悔逞强之际,原本勉强落在对面屋檐上的她,腹部被人一拳砸中,只砸得她后仰摔去。只不过那名刺客莫名其妙拽住了她一只脚踝,微微停顿后,才松开手。婢女算不得安然落地,不过好歹没受重伤。她整个人脑袋一团糨糊。

少年眼角余光一直在打量四周情况,发现四周出现黑点后,开始转身跑路。速度之快,步伐之大,节奏之好,尤其是配合恰到好处的一次次呼吸吐纳,如果那名婢女能够看到,一定会觉得少年跟她一样,习武多年,浸淫已久,绝对不是什么门外汉。

屋脊上少年身影很快消逝不见,像一只轻盈的飞鸟、出笼的捕蛇鹰。

大概一炷香后,魁梧老猿匆忙赶回李家大宅,杀气腾腾。

从李家家主李虹,到别院丫鬟,个个大气都不敢喘,尤其是那名习武婢女,跪在地上,脸颊两边红肿得厉害。婢女一言不发,不敢有丝毫怨怼神色。

心情已经平静如常的陶紫看到老猿后,叹了口气,摇头教训道:“猿爷爷,李家的人,好像全是一群废物啊。你怎么敢把我托付给他们呢?”

搬山猿单膝跪地,仍是比陶紫要高,愧疚道:“小姐,是老奴错了。”

老猿转过头,沉声道:“李虹!”

李氏家主粗通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,凑巧正阳山修士的言语就是如此,这位在家族内一言九鼎的男人,只得苦笑赔罪道:“这次确是我李家的过失,不容推脱。按照目前我们得到的情况来看,是一个少年,多半并非修行中人,衙署那边暂时并未给出有用的谍报,只说会加派得力人手,日夜守护宅子。”

陶紫想了想,说道:“那个刺客倒也不像是来杀我的。”然后补充了一句:“至少今天不是。”

李氏家主刚要落下的心,立即重新悬到了嗓子眼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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