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中有仙子
漫漫道途没有尽头,仙门笼统给分为四大关,其中凝神是入门关,过这一关可感召天地清气,化气为形,各有造化。只有修到凝神期的人才能算一只脚踏上仙途,所以紫昊说通气感是入道的第一步。 苏惊梧自一年前开始被逼着修炼,虽能若有似无地感应到所谓的气,可总也抓不住。而且一修炼,她就会饿,总是会饿,要吃很多东西,常有那种饮尽山溪,吃万石果蔬米肉犹不够的饥饿感。 不知过了多久,烟囱冉冉生烟,鱼鲜和青笋的清香飘上来,苏惊梧闭着眼可怜巴巴道:“师——” “继续。”紫昊的声音从屋顶下方传出:“四达既荒,六通亦塞。制念定志,身神并一。” 苏惊梧感觉自己轻飘飘地,在一片寂静和虚空之中行走,漫无止境一般,走着走着,脚下一个趔趄,天旋地转。 她睁开眼,发现自己倒垂在屋檐边,差点掉下去。是紫昊抬着指尖,隔空以一片树叶托着她的头顶,慢慢将到放落到地上。 “师父,我——”苏惊梧有些犹疑,张嘴似要发问,却见紫昊摇摇头,朝石桌抬手:“先吃吧。”心法玄妙,她也不是第一次练岔,终究是不能强求。 苏惊坐到桌边一顿狼吞虎咽,肚子像个无底洞,吃完饭又取井中泡着的杏子。她嘴里叼一个,乐得眯起眼,小跑着凑到紫昊身边。 夏日水边蚊虻多生,他不知点了什么香,池边总是很清净,紫昊坐在竹椅上闭目养神。苏惊梧吃得满手淌汁,问他:“陶姐姐来说什么啦,是给袁掌门让我们上山去玩?” “说他要死了,让我们去给他送行。”紫昊冷漠道。 又来了,她师父跟苍流派掌门袁婴的关系一直是个迷,每次上小雷山都以骂骂咧咧大打一顿收场,一会互相要对方去死,一会又搭在一起下棋。 苏惊梧早习惯了,再大的岁数有时候也像小孩子,她嘴巴吧嗒两下吐出果核,随口问:“袁掌门真的有四百岁了吗?” “区区四百,那老东西可不止。”紫昊语气平平地回答。 “哇,真是高人呢!”苏惊梧赞叹道。 紫昊鼻孔嗤了一下:“高个蚯蚓蛋!” “陶姐姐说修行者能成仙的十万中取一,四百岁都是活神仙了,还不厉害吗?” “世上多的是年岁过千的灵物,活得久又怎样——”紫昊不以为然,却低头看到苏惊梧睁着一双圆眼听他讲,古井一样的眼底泛起些许追思和动摇,最后只摆了摆手:“算了,你也没说错。” 苏惊梧好笑,师父半句袁掌门的好话都听不得,每个月又还要见面。 几只萤火虫从池边菖蒲丛中钻出来,一闪一闪地点亮池面微波,苏惊梧耳朵一动,到小光点经过眼前时,她忍不住从地上弹了起来,四肢落地跳着满院子扑虫。 墙角的几株新苗被她踩得东倒西歪,紫昊看她在院中上蹿下跳,嵌在眼纹褶皱中的苦大仇深不见了,暴躁和不耐安然退下,露出少有的温和,如雨后落在湖面的晴光。 他的目光追随了上蹿下跳的影子一会,才收回视线,挥袖移来屋中另一张竹榻,喊苏惊梧过来:“教你法术。” 苏惊梧不情不愿地松手,放开掌中流莹,折转回来。只听紫昊吩咐道:“躺下。” “然后呢?” “嘘,看那里。”紫昊摇摇头,压低了声音,抬手点了点天上。新月未出,星照平野,银河浩瀚欲垂落,辉倾人间。 夜深微风起,树上蝉鸣渐歇,远处绵延的稻田响起蛙声对唱,此起彼伏地编织成调。院中种着师徒俩一起从野外挖回来的白栀树,花期将尽,正是香气最浓,散在风里,绕人心扉。 他们被被四面八方的夏日群响包围了,两人在热闹中只取白栀飘香的小院这一点静。 苏惊梧被夜色和星河围绕,闭眼深吸了一口气,只听风送稻香蛙声如浪,夏夜悠长,虫鸣奏乐高歌起,不知冬寒。 一年又一年,苏惊梧从小就住这个小村子里。附近有一座仙山,叫小雷山,山中常年青翠,紫烟缭绕,有山上的苍流派坐镇,方圆五百里内妖邪异事少有发生,是以附近几个县的百姓对这座仙山都很是尊崇。山上有天闯来几十个人,用一座步辇抬着一个青年,浩浩荡荡的,一直走到石阶尽头处的茂密的古木林。随行的方脸中年人面色犹豫,低声叫醒辇上青年。那青年身着菱锦滚牡丹纹华袍,睁开眼懒洋洋看了一眼。 前方林木高耸,树冠直冲云霄,枝干上挂满老藤。加之叶大如蓬,林中几乎漏不下光,隐约有些细小雾丝飘动,老鸦一样的叫声从深处传来,根本不见人烟。 青年抬手指挥道:“接着走。” 每个人满头大汗,面面相觑,没有人动
。青年生气大喊:“本少爷说,接着走!”队伍这才抬着他小心翼翼地进了林子。 “跳大神的江湖毛骗,坑蒙作假就算了,之前本少爷不计较,竟敢到我娘面前搬弄是非,马嚼子戴在牛嘴上什么都敢胡勒”,青年极不痛快,又骂道:“老而不死是为贼,爷今天就端了他的老巢,把那姓袁的绑下山沿街溜三天! “看看他究竟是真大仙还是个王八老千!” 众人脸上发愁,不敢应声也不敢反驳,只能听着主子喋喋不休地发牢骚。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地面传来,领头人正竖耳辨别,队伍最后方一个人突然腾空而起,惨叫着被倒挂上树梢。 “树藤!这树藤是妖怪!”有人慌张大喊,像狼闯入羊群,一群人四下惊散。 步辇被甩到地上,青年跌落一边,发冠都甩歪了,他怒斥:“一群草包竖大汉,能吃不能干,跑什么跑——”连声的叫骂突然停了,因为树藤活物一样就从他面前吊起了一个逃窜的家仆,转瞬功夫,林中已经倒吊了一片。 有人拔刀砍在树藤上,破损的树皮很快自己愈合,反而越收越紧。 “救命啊!妖怪啊!” “这妖怪吃人,它在咬我的脚!我要死了!” 乱糟糟一片叫声不绝于耳。 青年慌忙从地上爬起来,双腿打着哆嗦:“什么,什么鬼东西,本少爷才不跟你们玩了。”他想往林子外逃,一条粗藤追向他。 “少爷小心!”方脸的中年人朝他扑过来,两个人在地上滚作一团。眼看他们要被一起卷起来,一道淡黄身影从枝叶间飘过,抓住了那根抽来的树藤。 青年滚得满头草屑,一脸惊魂未定,被忠心的下属护在身下动也不敢动。定神看过去,那藤蔓方才还嚣张野蛮,却在来人手中变成了乖巧的绳索。那他眼看那个身影攀着滕枝旋转下落,轻烟一样的衣带在空中飘动,像一朵盛开在幽深古林间的重瓣莲花。 苏惊梧轻巧落到地上,抬手拍了拍藤条,藤叶在她脸边蹭了蹭才不情不愿地收走,被倒吊的人也纷纷松绑落下。 众人呆呆地望着她,一时惊疑不定,就见她朝地上的华衣青年走去,对他问道:“你们来这里做什么?” 青年仿佛三魂出窍了,眼神愣愣的,发冠歪在耳朵边,一脸没开智的模样,苏惊梧转头又看向护着他的方脸男子。 “你是什么人?”方脸男人脸上有些迟疑,因那妖异的藤条心有余悸,更对突然出现的苏惊梧生出警惕。 苏惊梧有些好笑,抬手指了指:“我从山上来。” 方脸男人这才放下警惕,朝她行礼致谢:“原来是小雷山上的仙子,多谢相救。” “所以你们为何闯山?”苏惊梧用手指勾了勾青藤,藤蔓听话地在她手上绕圈,像在跟她戏耍。“它们叫百须,是灵气化生的藤精,不让你们过去是在帮你们。林子里面有许多脾气不好的灵兽,惊动了它们可是要被当作口粮的哦。” 她的眼角圆钝,举手投足有种不谙世事的烂漫天真,看起来很是亲善,有个年少小伙便心直口快抢答说:“我们少爷说要去山上绑了那个装神弄鬼的袁大仙!” 方脸男人朝那少年瞪了一眼,再转头时脸上有一丝窘迫。 “噗嗤”,苏惊梧笑出声来,也是第一次听有人这么说袁掌门,她弯起眼角问:“袁掌门跟你家公子结什么仇啦?” “这……”方脸男人看了青年一眼,见他双目发直,魂魄仿佛还在出窍,叹了口气,不敢多说。 好在苏惊梧并不追究,她跺了跺脚,一只小黄鼬从腐叶层里冒出来。“山上有迷阵,你们自己是找不到入口的。它带你们下山,有事去山外潜心观递帖得了许可再来吧。” 青年终于回过神来,从地上爬起来,扶了扶发冠,冲到她面前,说话有些磕绊:“我,我叫时柯,你叫什么名字?” “不重要。”苏惊梧轻轻抬手,一根粗一些的藤条飞来缠住她手腕,歪头想了想,在脚尖离地前又答道:“不过告诉你也无妨,我叫苏惊梧,师父给我的名字。”语落,便在一片惊叹声中,如来时一般轻飘飘消失在了山林间。 时柯望着苏惊梧去的方向愣了许久,身后的家仆们激动万分:“是小雷山上的神仙,神仙救了我们,还给我们指路。” 那小鼬在地上转了转,敏捷地跑出一小段,又回头望来,像是在等他们。方脸男人立在原地本想等时柯吩咐,却见他兴奋地回过头来,脸色涨得有些发红:“秦叔,我要拜师学艺!” 秦叔愣了愣:“拜什么师?” “小雷山!”他回答得掷地有声:“拜袁大仙!” 昨日还说小雷山是骗子窝,扬言要来
捉老贼,今天就改为拜师学艺,伺候他跟瘸驴追兔子似的,赶不上他的想法。 秦叔叹了口气,好说歹说,以拜师要从长计议为由,先把时柯劝了回去。一群人又灰溜溜地下山了,只剩林中灵兽寂寂长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