劣云头_第47章
雪臣点点头,拈了一粒花生慢慢嚼着。
“这是全恩偷偷给朕弄来的……不过,这偷食的滋味,倒是格外的好。”
赵珋倒了酒要劝,然而案上只有这一个杯子,必定是赵珋自己用的。阮雪臣闻到那股甜腻的气味,忽然一阵反胃,掩鼻道:“臣身有不适,遵医嘱不可饮酒,圣上恕罪。”
赵珋还当他是警觉,只得自己喝了一口。
他未必没有灌醉了阮雪臣一亲芳泽的意思,只是这偷来的酒是甜水样的甘醴,醉不了人;而且……萧图只怕会活活抽死他。想到这个,赵珋面上便讪讪的,含恨又喝了一大口。
与阮雪臣对坐着吃家常东西,热酒落肚,赵珋便有几分轻飘,道:“萧图待你不好么。”
阮雪臣正色道:“臣只是思乡情切。”
“阮卿这样的年纪就要致事还乡,也太可惜。”赵珋大嚼了一会儿,道,“按例外放不能回原籍。去邻近的……常州府罢,找个小地方做县令如何?”
他这样说,大出阮雪臣所望。那里是秦攸的家乡所在,那小子若是知道了,也会欢喜。雪臣呛了一下,道:“臣谢过圣上。”
赵珋见他始终一本正经,不肯泄一句真话,心里实在痒得很,又压低了生意道:“朕什么不知道,渔白何须这般藏着掖着?朕都不与你见外,你这就要走了,还怕个什么?……你悄悄告诉朕,是不是受不了姓萧的?”
阮雪臣深吸了口气,道:“端州王一心为民,实乃国之栋梁,臣心甚感佩。然而端王与臣私交不深,臣不知该说什么。”
赵珋听这满篇冠冕堂皇的套话,失望得很,只得咳了一声,道:“唔……吃菜,吃菜。”
阮雪臣又尝了两颗花生米,道:“不敢惊扰圣上歇息,臣请告退。”
雪臣前脚刚走,赵珋脸上兴奋之色难掩难藏,挥手道:“快宣,宣萧图进宫见朕。”
全恩缩在一边瞧着自家主子,见他一面摸着嘴唇在屋子里来回踱圈儿,一面津津有味地打腹稿:
“小萧,他走啦。他不要你了。”
“我看阮爱卿的意思,心里头啊,根本就没你这个人。”
“他不要你了。他说不想看见你,回江南娶妻生子去了。”
“他说起你来,那个厌恶的神色……啧啧,朕瞧着都替你心冷哪。”
萧图大大方方坐着,面上淡淡的,瞧不出什么神色。
赵珋说到一半,停了一停,转身偷眼去瞧,就见萧图垂着眼睛,唇边若有若无地带了一分笑意;蓦然抬眼瞥自己时,连那一丁点笑也没了。
他见了这模样,心里越来越虚,声音便渐渐地小了下去。两人在这小小的佛堂里一坐一立,却没了声息。
“怎么,说完了?”
萧图刚从猎场回来,手上还带着引弓用的白玉扳指,慢吞吞地抚玩了一会儿,道,“圣上这大半夜的,把小王宣进宫,就为了说这个?”
赵珋有些发慌,悻悻道:“不错。那个,总而言之,阮爱卿说,你拦也没用,就是死给你看,也非走不可。”
萧图轻飘飘道:“呵。”顿了一顿,道,“这泼妇样子,只怕阮大人做不出——倒像是某人的做派。”
赵珋磨了磨牙,却不敢再说什么。他同萧图从小到大,再傻也看得出眼色,知道这时候不能再撩拨下去,便道:“咳,朕要歇着了。”
萧图瞅了他一会儿,起身慢慢地掸了两下袍子,道:“圣上连轻重都不知道么。升降个把闲职……这种芝麻大的事,何必找本王。”看也不看他,直接出门去了。
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,天边隐约现出青白色流云的轮廓来,想来离日出也不远了。萧图坐在马背上,懒得问从人时间,松了马缰,由它缓缓行去。
夜市未收,已经又摆上了早市,挤挤攘攘,一直排到御廊上。除了吃食,便是各种真的假的小玩意儿,摆了一地。一个小贩原先蹲在地上将那堆零碎东西一一摆开,摆到一半,见了车马,才躲到后头去,地上便丢了一摞细细的竹套圈儿。
若是往日,萧图大约看都不会看上一眼,今日却走了神。
“我看进眼里的东西,绝不会只试了两次,容易就放过去。”这般的话,如今想起,就是一个笑话。他不曾勒马,只一个怔忡,马便一步不停地走过去了。
赵珋的话有多少水分,用膝盖也猜得出来。然而谎言也是有意义的。剥开赵珋的谎言,他想得出阮雪臣的原话。
那个人一贯就是这样的,“不是”“不要”“没有”“胡说”,再加一句“谁喜欢你”。除了各种各样的否认,他什么也逼不出来。他可以把一切摊开在那人眼前,可是只要那人不肯看……他没有办法逼他睁开眼睛。
萧图笑了一声。什么探花,分明笨得猪一样。
也罢。就让他去好好想上一想。想个三年五载——一年半载,他就是笨得出蛆,也该想明白了。
还有那一盒子厚礼。老许绞尽脑汁,给了一堆牵强附会的典故,恨不能将画师的生辰都拿来拆解;每隔一日,便送上两页新编出的注解。
萧图却日渐通透了:要什么解释?总不过是一刀两断的意思。
阮雪臣回到府中,秦攸仍然点了灯,在他屋里候着。他听说了赵珋准他们回江南的话,果真挺开心,却比阮雪臣料想的要淡得多。
雪臣面有疲色,也不愿多说什么,只想独自歇下。秦攸一贯就话不多,今日尤其乖得出奇,默默看了阮雪臣一会儿,老气横秋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,就要回自己房里去。
到得门边,忽听阮雪臣在背后道:“你早些睡,我们……我们兴许明日便走了。”
“嗯。”
秦攸应虽应着,替他阖上门的那一刻,黑幽幽的眼睛在灯火里一闪,却有些微的忧色。
他被压着读多少,骨子里依旧是个武人,说不上什么道理,却是极相信直觉的。剑一出鞘,不须沾身,只要听着它划过风的声音,便知道能叫对方的血溅出多远。
秦攸忽然觉得,阮雪臣急成这样,这一趟走不走得成,难说得很。
阮雪臣晓得这最后一夜的难熬,却不晓得难熬成这样。
辗转反侧,始终在梦魇里浮沉。到了天将明的时候,他才迷迷糊糊知道并不单单是心里难受,而是自腰腹一阵阵地冷上来,牵得半边身子都疼。勉强撑了一会儿,越发觉得人像是躺在冰上,辣豁豁痛进骨里,换了多少姿势也暖不回来。六月的天气,何至于这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