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沉默的疯子
许昀昉并没有把那只小熊留在店里，而是把它带回了家中。他本将小熊摆在了那空荡荡的电视柜上，后来想了想，又将它摆在自己灰黑单调卧室的床头柜上。小熊戴着黑色的警帽，天蓝色的警服，瞪着一双圆眼睛，咧嘴笑着，可爱中又透着憨厚，为这灰暗的房间添了一丝幼稚的生气。
他都二十六了，这熊送给他做什么？
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小熊打卷的毛，脑海里缓缓浮现了那个总是开开心心的女孩和她那双爱笑的眼睛。
她总是有些莫名其妙出现在宠物店，总是和他说很多话，总是笑眯眯地望着他。他不太明白她要干嘛……
他烦躁地起身倒了一杯水，拿了床头柜抽屉里的一罐药品，倒了一颗胶囊，仰头送到嘴里吞咽进了喉。
小欢在他脚边欢快地蹦蹦跳跳，想让他抱抱。他蹲下身子，将它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揉着它的脑袋，盯着那瓶拧开的药，低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。
五月份听了陈医生的建议，辞掉了高强度的工作，带着存款换到了陌生的环境。即使依旧时常情绪抑郁低迷，可想死的念头至少减少些，药的摄入量也逐渐减少了，或许一切都能渐渐好起来。
“嗡嗡嗡，”被丢在床上的手机忽然响起了。
他弯下身子，拿起来一看，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的外地号码打来的。
他接了电话，“您好？”
电话那头的人默然了三秒，突然出声，“许昀昉。”那是个中年妇人的声音，又冷又哑。
他顿觉浑身一僵，顷刻间，手臂莫名颤颤巍巍地抖起来，险些抓不住手机。
“许昀昉！”电话那头的人突然提高了音量，“你听到没有？”
他垂着空洞的眼，沉默着没有言语。
“我知道你在听，你要是敢挂我电话，我明天就买机票去找你。”电话那头的中年妇人冷冷说道。
许昀昉动了动死气沉沉的眼睛，机械般地开了口：“妈，你说。”
“你还知道叫我妈？”
“我辛苦十月怀胎，怎么就生了个你这样的白眼狼。发神经一样地把那么好的工作辞了，一声不吭地就往别的城市跑，还敢换联系方式，拉黑我和你爸，你什么意思？”
她声音由冷漠忽然转为激烈，嗓音中带着难以扼制的怒意，“你的心理有问题导致你脑子不清醒了是不是？”
许昀昉又麻木地动了动嘴，还是一声不吭。
“你告诉妈，你到底在犟什么？那样好的工作，你给我辞了，跑到小城市开个破店，你一个靖大毕业的高材生，跑去天天伺候一堆猫猫狗狗，丢不丢人？你到底有没有为你的前途考虑？我是你妈，你凭什么躲我？”她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，质问一声比一声更烈，“你从小到大，我对你不好吗？我和你爸爸努力工作挣钱，吃穿住行样样挑着最好的给你，我们谁亏待你了？你怎么就能生那样的病？你怎么就能这么对我？这么多年了，你到底要怎么样，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？你疯了是不是？”
他双手发冷，眼睛干涩得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。手机后的女人声声若泣，声音刺耳地扎进他的耳膜，扎得他耳朵疼痛得嗡嗡响的。
“你说话啊？你给我说话！你又装死是不是？你又觉得想死了是不是？”她几乎是哭着喊着，“你以为给我们都拉黑，我就找不到你是不是？你是我生的，我是你妈，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，辛辛苦苦养育你，你想这一辈子就和我们断绝关系？你还知不知道感恩？”
电话后的妇人依旧不住啜泣，语气又由质问逐渐转为哀求：“昀昉，你从小最听话了呀？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呢？你怎么能不听妈的话呢？妈都是为你好啊……你和妈说，你心里到底哪道坎过不去啊？你和妈说一说好不好？”
“你回答妈呀，你怎么就是不肯说话？妈求求你说句话好？”
“你乖乖回来，妈托关系给你在学校里安排个轻松工作，妈陪你去看病，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，好不好？”
“妈，”半晌，他终于抖着声音启唇，打断了她的哀求，声音平静得骇人：“照顾好昀晖，他还小，别让他变成和我一样的疯子……”话毕，他冷漠地无视了电话后面的人突然尖利的骂声，轻点屏幕挂了电话，将电话拉黑了。
世界忽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，他脱力地丢下了手机，慢慢地蹲下蜷在床边的地毯上。
他也记不清这样的质问有多少次了，更数不清他为自己辩护了多少次了。她不听，不肯听，记不住，不肯记住，一定要来来回回拿那几个令人窒息的问题，反反复复地掐他，直至把他掐得窒息而死。他恨她，恨家里所有人，恨这个世界，恨到心里怨恨自己，生出愧疚，愧疚地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小题大做，是不是自己根本没有理由生恨，是不是自己不活在这个世上，他们就不会那么痛苦。
为什么？为什么觉得我是个丢人的疯子，还要管我？为什么要生下我这个疯子？
为什么……
他呆滞地坐着，耳里恍恍惚惚又听见了母亲杜华黎的哭声，斥责声，讽刺声。他抱着脑袋，头疼欲裂，四周一片死寂。身体是麻木得毫无知觉，像沉在冰冷的潭水里一样，没有浮力，慢慢沉下去。渐渐地四肢越来越沉重，水漫过口鼻，呼吸困难，头像要被压烂，但是无法抵抗，只能这样慢慢沉下去，让自己消失在深渊里。
小欢在他身边急得团团转，不住地用鼻子顶他的手，用牙齿咬他的衣摆。
许昀昉纹丝不动，像个死物一般。
手机还在不停地嗡嗡震动，在死寂一般的房间里，格外刺耳。不知过了多久，星星已经高悬夜空时，他终于迟缓地起身，看都没看，将手机彻底关机。
在手机黑彻底黑屏前，一条消息忽然闪了出来：许老板，小熊会在夜晚守护你，祝你晚安。
可他没有看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