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章 《草长莺飞时》:去开山(第1/8 页)
李宝瓶虽然出现了短暂的气馁,可很快就斗志昂扬,不动声色地挪开脚步,偷偷摸摸从高大女子的左手边位置绕到她身后,再走到她右手边,看看她的衣裳,瞅瞅她的大荷叶。她觉得还是好看,真是美。
听过了崔东山的骂娘和老秀才的训斥,陈平安琢磨出一些意味来,可仍是不敢置信,咽了咽口水,小声问高大女子:“这位老先生是齐先生的先生,那个什么圣?儒家的大圣人?”
难怪这一路走得如此跌宕起伏,会遇上戴斗笠的阿良和风雪庙的陆地剑仙魏晋。当然,还有这个姓崔的。
高大女子点头笑道:“是的。”
女子真身是石拱桥底下所悬的老剑条孕育而出的剑灵,在近万年的漫长等待中,她曾经亲眼见证了最后一条真龙的陨落。那场可歌可泣的落幕之战,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大练气士联袂出手仍是死伤无数,战死之人的尸体如雨落大地,魂魄凝聚不散,连同真龙死后的气运混淆在一起,最后造就了骊珠洞天,却被她视为稚童打架。
她从头到尾都在冷眼旁观,偶尔眼前一亮,就偷偷拾取几件漂亮好看的物件,神不知鬼不觉。
她本以为自己的余生,要么就是睡觉,要么就是打着哈欠观想那些气势恢宏的远古遗址,在其中飘来荡去,比孤魂野鬼还不如,就这么一点点在光阴长河里随波逐流,等待灵气涣散殆尽的那一天。
但是在骊珠洞天破碎之际,她挑中了陈平安作为第二任主人,不是天生大剑仙坯子的宁姚,不是来历不俗的马苦玄,更不是什么谢实、曹曦这些土生土长的小镇天才。
这一切,齐静春功莫大焉。
先是那一夜,齐静春独自一人枯坐廊桥到天明,就在那块“风生水起”的匾额下边,为的就是说服她睁眼看一看泥瓶巷少年,哪怕一眼都好。
其实她的第一眼感觉,是没有感觉。
她实在是见过太多太多惊奇了。
所以她无动于衷。对她而言,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也好,天道反扑百姓遭殃也罢,对她没有任何影响。
可她确实有一点好奇,齐静春这么一个被誉为有望立教称祖的读人,为何偏偏选中一个连都没读过的孩子?
所以她在那天之后,多看了少年几眼,仍是没觉得如何。
后来她实在无聊,终于记起在齐静春离去之时,凭借小镇圣人的身份,以大神通捞起了骊珠洞天最近十多年光阴长河之中的“一捧水”,放在了廊桥底下。
于是有一天,她闲来无事,便现出真身,悬停在廊桥底下的水面上,一边梳理头发,一边观水。里面记录着那个泥瓶巷少年的点点滴滴。
有伏线千里的幕后谋划,有市井巷弄的鸡毛蒜皮,有包藏祸心的善举,有无心之举的祸事,有家长里短有悲欢离合,有伤心有诚心,有人生有人死。
她觉得挺有意思,比看一群孩子打打杀杀或者围殴一条小虫有意思多了。
比如屁大一个孩子,背着差不多有他半人高的背篓,说是要上山采药,结果还没上山就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;又比如孩子站在小板凳上,手拿锅铲碎碎念:“今晚一定要烧一顿好吃的,不咸不淡刚刚好。”
还比如那个跑着离开葫芦摊的孩子,一边跑一边流口水,只能努力想象着小时候尝过的滋味;最后比如那个孩子为了活下去,大中午都在溪水深处钓鱼,全然不知神仙难钓中午鱼的道理,晒得比黑炭还黑。
剑灵知道这些皆是苦难,但是她又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难熬的苦难。
因为剑灵曾经跟随她的主人征战四方,尸山血海。那些满地神祇的残骸能够堆积成山;那些大妖的妖丹能够一次性穿成葫芦,吃起来嘎嘣脆;那些化外天魔的身影遮天蔽日,一剑摧破。
所以齐静春再次找到她后,她仍是不愿点头。这么会说道理的圣贤齐静春无计可施,只得收回了那一捧光阴水,在廊桥上轻轻倒入龙须溪。那些画面缓缓流淌,从为了送信身形匆匆的少年陈平安,回到在神仙坟里祈求娘亲身体平安的孩子陈平安。
齐静春不再尝试说服剑灵,开始走向廊桥一端。恰恰是他大失所望的最后关头,有一句无心之语总算略微打动了铁石心肠的剑灵:“我们都对这个世界很失望啊。”
剑灵不动声色,那捧水即将全部融入溪水,最后一幕是孩子在泥瓶巷与父亲告别:“爹,我五虚岁了,是大人啦!”
剑灵望向那个背影,说道:“让他走一趟廊桥,如果他能够坚持前行,我可以考虑。”
齐静春震惊转头,随即开怀大笑,使劲点头:“我相信陈平安,请你相信齐静春!”
他大步走下廊桥台阶,两只大袖子晃得厉害,仿佛里头装满了他的少年时光。
剑灵被陈平安一句问话打断思绪。
他小心翼翼问道:“既然是齐先生的老师,那我们能不能不打?”
剑灵松开手中的雪白荷叶,它先是飘向高空,然后一瞬间变得巨大,足足撑起了方圆十里的广阔天幕。她摇头道:“为了齐先生,你必须要打这一架。”
陈平安挠头道:“虽然不知道为什么,但既然跟齐先生有关,你又这么说了,我相信你……”他停顿片刻,眼神坚毅,凝视着高大女子,咧嘴笑,“打就打!”
高大女子会心一笑,转移视线,望向那个还在拖延的老头子。为了解开绑缚卷轴的那个绳结就了大半天工夫,他这会儿还在嘀嘀咕咕呢:“我曾经只知道躲在斋里做学问,错过了很多。走出功德林后,就想要尝试一下以前不敢想象的生活,比如痛快喝酒、跟人粗脖子吵架、吃辛辣的食物、光膀子下水游泳……就这么一路走过了很多地方,见识过很多名山大川……”
高大女子打趣道:“圣老爷,还没完呢?脖子横竖挨一刀,嗯,是一剑,你这么拖着毫无意义。”
老秀才悻悻然道:“我这不是等着你们俩改变主意嘛。”
高大女子眯眼冷声道:“老家伙,别得了便宜还卖乖!”
老秀才呵呵一笑:“老家伙?”
高大女子笑容愈发温柔:“我记下了。”
老秀才话中是破罐子破摔的意思:“打就打,谁怕谁?真以为我打架不行啊,那只是相对于我吵架的本事而言。”
老秀才总算解开绳结,手腕一抖,那幅画卷啪一声横向铺展开来,斜斜坠向地面,瞬间铺满了水井四周的地面。陈平安想要挪步,被高大女子按住肩膀,让他不用动。
胆大包天的李宝瓶干脆就蹲在地上仔细观摩起来,不忘伸手这里戳戳那里点点。
站在老秀才身后的崔东山,此时正帮他捧着行囊。
老秀才轻喝道:“收!”
李宝瓶蓦然惊醒——铺在地上的画卷没了!而且小师叔和那个脾气不太好的女鬼姐姐,以及先生的先生,她该称呼为师祖的老秀才,一起消失不见了。
她抬起头望去,那幅画恢复成了一支卷轴,安安静静悬停在空中。
崔东山对此并不觉奇怪,站在原地乖乖捧着行囊,一脸愤懑。
李宝瓶猛然站起身,高高举起那方印章,大声问道:“姓崔的,我小师叔呢?你不说我拍你啊!我出手揍人从来没轻没重的,不小心拍死你我不负责的啊!”
崔东山看了眼小姑娘,脸色漠然,点头道:“你拍死我算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