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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章 流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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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了晌午,下午的活动就简单些,不过是效仿前人曲水流觞,围在水流边作些酸诗。

无双不会作诗,就坐在水边,倘或杯子流到她那里,她就罚一杯果酒。不凑巧的是,今天有三次酒杯都停在她面前。果酒虽然清淡,三杯下肚也隐隐有了一些醉意。

她虚着眼看酒杯漂到庾信面前,他略微思索,信手拈来:“数杯还已醉,风云不复知。唯有龙吟笛,桓伊能独吹。”

徐娇为自己倒了一杯酒,悄声道:“庾信果然有才学,可谓锦心绣口。”

无双点头:“不过我更喜欢他先前写的‘落花与芝盖齐飞,杨柳共春旗一色’。如今虽然作得也很好,终究未能超过此句。”

徐娇就笑:“我还有句更好的,你要不要听?”

“你还有更好的?”无双摇头,端起酒杯送到嘴边。她们俩什么调性她可是最清楚不过,徐娇工于刺绣,一双妙手连宫里的女官都自愧弗如,但是作诗嘛……只能说狗要是识字,都要为大梁诗坛默哀。

徐娇用衣袖遮掩着轻轻打了她一下,道:“‘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’,你就说这句好不好?”

无双举杯的手在嘴边停了停,终究还是落在桌上。酒香袭人,但是清丽佳句比酒香更加吸引人,她忍不住反复咀嚼。

“这句极好,如何作得?”

“并不是我作的,”徐娇讪讪,“乃是我梦里从仙人处得的。”

无双点头:“能作出这样好的章,果然是仙人了。”

“瞧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,难道就没见过好章?”

无双摇摇头:“非是没见过好章,《左传》、《春秋》写得极好,庄子、屈宋也极妙,可终究不是骈。汉以来司马相如、潘岳这些人的章虽然华美,却不知所云;魏、嵇康的章言辞真切,却没有这样的佳句;陈王、左思有妙语,倒少了这分孤峻的气质。可以说古今人,我竟不知谁能写出此句。”

这回倒是轮到徐娇沉默了,半晌,她才喃喃:“想不到你竟如此通透,又为何……”

只说了半句,她又止住话头,正巧酒杯已经又漂到无双面前,无双长叹一口气,还是举杯一饮而尽,将空杯递到身后的侍女手里。

茶与酒不可同饮,因而席上也只备了酒壶酒盏。她除了被罚酒,在席间也没少喝。纵然果酒不易醉人,喝多了也有些吃不消。

等她再抬头往上看的时候,帝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,她也找个借口离了席上。再喝下去,真要学刘伶埋在这儿了。

她沿着小路向上走了一段,山上有片竹林,凤尾森森龙吟细细,是个幽静的去处。林中正好有块巨石平滑无比,是个天然的石床。

酒意袭来,无双只觉得天旋地转、四肢无力,便坐在石床上休憩。

萧绎在席上一连作了几首,只觉得搜肠刮肚、乏味至极,也出来躲清静。

他记得后山有片竹林环境清幽,就沿着小路攀援上去。本想在石床上躺片刻,待走上前,却看到一片衣摆从竹林深处伸出来,再往上是一双绣鞋、柳绿色襦裙、淡黄色长衫,一只玉手枕在脸侧,另一只松松垂下,指尖几乎触及地面。一张小脸埋在凌乱的青丝里,脸颊上还带着醉酒后的酡红。

他没想到陈无双会睡在这里,醉酒后的她没有了平日里的飒爽风姿,圆润的脸颊上带着酡红,新月眉微微蹙起,倒有几分可爱。

她嘴里含糊地念叨着什么,萧绎被勾起了好奇心,走上去蹲在她面前。带着果香和酒香的热气喷在他脸侧,他忽然意识到他离她如此之近,他的呼吸洒在她脸上,她长长的睫毛忽闪着,终究没有睁开眼睛。

萧绎屏住呼吸,可是心脏跳得那样响,砰、砰、砰,一下又一下撞击他的胸腔。他害怕自己激烈的心跳吵醒她,又贪恋这样美好的时光。

陈无双的模样三分像丁贵嫔,四分像陈庆之,另有三分她独有的雅致风流。

丁家姊妹的容貌自不必多言,当初丁贵嫔嫁于父皇为妾,竟惹得正妻郗微百般刁难。甚至建立梁国后,父皇得了东昏侯如此多美妾,还要将丁充华收入宫中,足以见得丁氏女子何等国色。

即便是今日,丁贵嫔因病日渐消瘦,其一颦一笑亦有当日西子捧心的风采。

陈庆之更是俊美风流,陈庆之不过是寒门子弟,却因长街上一面之缘,便引得丁家三小姐为他茶饭不思,形容消瘦,甚至推辞了原本和谢家的婚姻也要嫁于他,即便今日也是话本里经久不衰的桥段。

萧统有幸随他出征,回来向他们描述他在战场上的风姿,更是神仙一流人物。萧统说每逢开战,陈庆之只着一袭白衣飘飘坐于车驾中,一边煮酒一边施令,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,令人惊叹。

萧绎也曾在宴会上见过陈庆之几面,陈庆之容貌胜似好女,却身长八尺有余,且举手投足有儒将之风。因而观之并不阴柔,反似嵇康、阮籍,岩岩若孤松之独立,其醉如玉山之将倾。萧绎见过他,便理解自他之后,建康人人尚白衣。

但是在他心里,陈无双的容貌胜过他们,不是因为陈无双年轻,而是因她的三分风流气质。和陈庆之不一样,陈无双自幼习武,并且乐在其中。宴会间她坐在一众贵女里,纵然样貌较为出众,毕竟城中美女如云,她的容貌温和,放在美人堆里倒不太显眼。

唯有在习武时,她的意气才会完全显露出来,即便是在今日,校场上人山人海,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她。她只需站在那里,就引得人频频侧目。不同于丁贵嫔的雅、陈庆之的儒,陈无双举手投足都带着潇洒风流。无论是弯弓搭箭时的流畅认真,还是饮酒谈诗时的随意自然,抑或是现在……她醉卧在石床上,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,她鬓间发丝也被吹得凌乱,贴在她脸上。她枕着自己的手臂,任由衣袖被压出折痕,襦裙铺开在石床上,水蓝色的鞋面在裙下半露半隐。其风流俊逸,庄子之幕天席地、逸少之坦腹东床,亦不过如此。

一片灰败的竹叶随风落在她头上,萧绎心头一动,想要伸手为她把落叶取下,远处却传来匆忙的脚步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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